松明子又叫松亮子，是陝南秦巴山區的特產，來源於漫山遍野的油松樹。但並非任何油松樹都能做成松明子，只有在生長過程中被大風扭曲或受到其它損傷的油松樹才有可能在傷口周圍或者樹根部位聚集大量的松脂油，並滲出表皮凝固成為松香。普通正常的松木木質是白色的，而富含松脂的松木木質是紅色的，就像人的血液一樣紅。把這樣的松木破開，做成像筷子一樣的細條，可以當蠟燭使用，相當明亮，並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松香味。
70年代以前，秦巴山區交通閉塞，人煙稀少，只有在農曆每月三、六、九日逢集的時候，才能憑票購買一些油鹽醬醋和布料棉花。講究的山裡人照明用煤油燈，但煤油是定量供應，每戶每月只配售三兩煤油，根本不夠用。而蠟燭、手電筒之類的照明用品，只有生產隊長以上級別的幹部才有資格使用。於是松明子就成了家家戶戶必備的照明用品。
我家的兩間小土屋是在陡峭山坡上挖出一塊平地，於1968年春由我自己和幾個朋友用黃泥築牆修建的。房屋的前後左右都是鬱鬱蔥蔥的油松、柏樹、冷杉、柞樹、板栗、檀木、梧桐、絲棉樹、葛籐等混交林，晚上經常可以聽到錦雞、麂子、草鹿和貓頭鷹的叫聲。門前是我親手栽種的水竹、斑竹、金竹和香椿樹。再往下是一條小溪，平常可涉水而過；漲水時洶湧澎湃，無人敢過，一旦失足掉下去，必死無疑。山村盛行打老婆之風，流行的口號是：「麵條越?越有勁，老婆越打越能幹；打老婆是英雄漢，寵老婆是悚頭漢。」每年都有不堪忍受老公暴打而跳河自殺的女人。
也許是無師自通吧，秀兒居然提前20多年就超前學會了90年代新新人類知識女性才會提出的問題；她也經常指著惡浪滔滔的河水問我：「如果我和你媽都掉進河裡，你先救誰？」
我真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每逢漲水的時候，秀兒一邊陪我打撈上游漂下來的南瓜、紅薯、豬、雞、羊，一邊逼問我：「你到底先救誰？先救我還是先救你媽？」
那天，我實在被逼急了，於是脫口而出：「如果真有這種事情發生，我一個也不救！河水如此湍急，掉下去肯定活不了。我下去救人，只是無謂的犧牲。我愛你不假，但我更愛自己的生命。你今後如果再離家出走，我決不會再像上次那樣傻乎乎地到處找你，然後再傻乎乎地背著你跑15里。」從此以後，秀兒再也不問這樣的傻問題。
河對岸是一條寬約一米的大路，向下通往20里外的公社駐地桑元鋪，向上通往大山深處。過了河是一片梯田，再往上走一段路，是一個大院子，住了十幾戶人，是我家最近的鄰居；因為都姓張，故稱張家院子。我家孤懸在半山腰上，站在門口大聲喊叫，可以和張家院子的農民對話，但步行需要30分鐘才能到達。河裡一漲水，我家就和外界斷了交通。從我家到縣城，走大路80華里，要翻越兩座山。另有一條小路，只有50華里可到縣城，但要翻越三座陡峭的山口埡豁。我進城賣炭、賣柴、賣山貨，通常都走小路。
1970年8月，我到離家60里的沙河鎮做木工賣手藝，替沙河中學曹校長新修的房子做門窗傢俱。曹校長是教數學的，家裡除了《毛選》四卷外，只有數學書籍。晚上休息時，我翻閱他的中學數學課本，居然做對了幾道數學難題。開學後，曹校長聘我擔任高一數學代課老師。
這是我第一次做腦力勞動，興奮、激動、感恩，全身心地投入，同時希望能有轉正的機會，吃上皇糧，脫下農民皮，變成公家人。
10月18日晚上，天降大雨，河水暴漲，我眼跳心煩坐立不安，總覺得家裡會出什麼大事。次日凌晨，我向曹校長告假回家看老婆，他只給我三天假，逾期就要解聘。結果我一去不回頭，要美人不要江山，愛老婆不愛職業，錯過了第一個機會。至今無怨無悔。
我冒著大雨，翻山越嶺往家裡趕，直到半下午天快黑時才趕到家門口的河邊，但激流傾瀉，無法過河。我向張家院子借了一把斧頭，砍倒河邊一棵泡桐樹，橫在河上，做成獨木橋，然後雙手緊抓樹木，涉水過了河。
到家後才知道，我父母前一天去80里外的妹妹家照顧病人，家裡只剩下秀兒一個人，躺在床上間歇性地喊叫肚子疼，看樣子有早產的跡象，比預產期提前了半個月。戶外大雨滂沱，交通斷絕，請醫生或送醫院都是空想，請產婆我又不放心，只有讓我自己動手接生了。
我燒了幾大鍋開水，給我自己洗澡消毒；找來幾把剪刀、細線、包單、紗布，放在鐵鍋裡煮了好幾遍，我從校醫處借的鑷子和酒精放在床頭櫃上預做準備。我劈開並削好了幾百根松明子，分插在室內七八個地方的小洋瓷缸子裡，缸子裡盛著固定松明子的泥土，每個缸子裡插七、八根松明子，放一盒火柴。天黑後，每個缸子裡先點著一支松明子，快熄滅時再點著第二根。房間裡同時有七、八支松明子的火光，照耀如同白晝。房間的四個角落裡，修房時預留著排煙口，通到土樓上面。煙塵通過排煙口上樓，再穿過房頂的瓦縫排到天空中。房間裡松火通明，松香撲鼻，但幾乎聞不到煙味。10月20日上午10：00，秀兒的陣痛開始加劇。我陪伴在她身邊，握著妻子的手給她以力量，幫她揉揉肚子揉揉腰，餵她喝水吃東西，陪她說話講故事，減輕她對分娩的恐懼，給她以鼓勵和安慰，幫助她消除懼怕心理，保持鎮靜樂觀。同時，讓她按時進食，吃好喝好，補充足夠的營養。讓她按時排尿，每2－4小時一次，使膀胱空虛，以免阻礙胎頭下降。在她疼痛稍輕時，我扶著秀兒來回走動。20日22：00時，秀兒肚子疼痛的間隔縮短到40秒，我讓她睡到床上，並為她清洗下身。松明子火光通明，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就緒，我的心情驟然緊張起來。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滿面笑容地對秀兒說：「我的前生是孫悟空，不但會72變，而且學什麼精通什麼。只要有我在跟前，妖魔鬼怪不敢靠近。有我給你接生，勝過任何大醫院的婦產科醫生。」秀兒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笑了。10月21日2：00，羊水流出來了，我讓秀兒肚子疼一下就用一下力，雙手緊緊地抓住兩邊床沿，想叫就叫，想喊就喊。那聲音，簡直驚心動魄，直衝霄漢。慢慢地，胎兒露頭了，黑黑的頭髮，臉朝下，一點一點地滑出來。突然，小傢伙又縮回去了一點，把我嚇了一跳，趕緊叫秀兒繼續用力。好，加油！頭部出來了，一切正常。我用溫開水清潔嬰兒的兩眼、鼻子和口腔。不久，隨著驚天動地的啼哭聲，嬰兒的身體全部滑出母體。我看了一眼鬧鐘，凌晨2：40。這時嬰兒還連著臍帶，看起來有點兒發青，皮膚上覆蓋著胎脂並有血液的條紋。我迅速剪斷臍帶，用線繩結紮，蒙上紗布，纏繞一圈固定，然後用溫開水清洗嬰兒，包好嬰兒，放在秀兒身邊。再接著清理胎盤，處理衛生。就這樣，在松明子的照耀下，我和秀兒迎來了我們的第一個愛情結晶。後來，老二、老三也是我親自接生。不過，老二是在煤油燈的照耀下走出母體，老三卻是在電燈的照耀下來到世界的。至於我自己，雖然擅長給自己的孩子接生，但從來沒有給別的女人接過生。出高價請我接生的農民不少，但是秀兒不批准，我也不敢違抗她的旨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