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皮石生偕同幾位先生小姐進山公幹,快到兩溪河,一位小姐大聲驚呼:哇,好美哦!司機是我們的領導,頗有人情味,一腳把車給踩住了,說那你們就下去看看吧。
於是一行人就下車邊走邊看,讓領導在前面去等。
青山如黛,水準如鏡,山在水中,水在山中,能用什麼語言來描寫她呢?太靜了,太靜了反而用什麼語言也無法描繪。皮石生只願意感受和分享這一份寧靜,人生難得的寧靜。誰也不多說話,愛照相的就照相,想思考的就思考,皮石生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自個兒沿著河堤漫走。我在地上走,我在水中倒著走,我走,我停,我停,我走,地上的我跟水中的我,配合默契,漸漸地,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地上還是在水裏,是在人世還是在夢中。據說,人乃自然精氣所聚,那麼,現在的我,是人耶,是氣耶?氣是我嗎?我是誰呢?
“老皮,走啊,別讓頭兒等不及了。”
這聲音把我從夢境中拽出來。我拍拍腦袋,還是有聲響的,還是有感覺的,有點兒冷,說明我還是有溫度的。
“鳥!”一位小姐非常誇張地呼叫。
啊,真是鳥!橫空飛過,頓覺一道弧光劃過,似乎要把水流攔腰截斷,迅即,鳥無蹤,弧光滅,水還是如鏡一般平,無一絲劃痕。這一?那,我自覺終於理解了水。“抽刀斷水”,刀有何德何能!前些日子捕魚的小舟成群結隊,把水面攪得沸沸揚揚,而今天,你能看出一絲痕跡嗎?水的張力可以把你托起,讓你浮游於藍天白雲之間,而任何外力卻休想傷得了她。看過憤怒的洪流移山填海,再看看眼前,恬靜如酣夢中的處子,你才知道什麼叫至剛至柔,什麼叫至善至美!
不覺踏上了兩溪河大橋。兩溪河,兩溪到此彙聚也,故名。眼前,一片“人”字形河湖,一座大橋從“捺”筆的起筆處直飛對面“撇”筆的中間。一只只小船泊在橋這邊的河沿,因為是冬天,野渡無人,顯得分外的空曠。
“這就是夫妻橋啊,老皮?”一位小姐同事問我。
什麼夫妻橋啊,由人說唄。我告訴她,二十年前,這橋下橋才是最原始的兩溪河大橋。我還在用自己的尿和泥巴的時候,鄰居大叔講到兩溪河大橋時說:那橋高啊,冬天,你從橋上撒泡尿下去,還在半空,就結成冰了。後來啊,人們在小溪口築了壩,水位上升,就在原來的橋上修了現在踩在我們腳下的橋,原來的橋就長時間生活在水中了。
“還是我們人偉大啊!”小姐同事感歎道,“想不到,這樣的地方在我們人的手中有一天竟變成了一片浩瀚的湖泊!”
是啊,人的能力足以造山填海。你這裏沒有旅遊區麼,別急,咱是人啊,立馬造一個!你看,這深山峽谷,弄一條船,悠悠蕩蕩,包你滿意。可惜,我們的公務在鞭策著我們,容不得我們在河谷裏作逍遙遊。
二
說來也怪,晚上,不,就是現在,我化作一縷清流,順著地下溝渠,進入溪流,然後叮咚有聲,溜達到了兩溪河口。
仰望星空,這水清啊,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來來往往的魚在星星中穿來穿去,白亮亮的魚,黃燦燦的星星,星星就這麼坐著一動也不動,魚兒從這顆星繞到那顆星。我突然想問魚兒,那黃燦燦的不就是珍珠麼,你為什麼不去吞食呢,人間的黃金白銀能使人富貴,天上的星星不是可以讓你羽化成仙嗎?
“什麼是仙,你知道嗎?”魚兒說,“像我們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膽戰心驚,就是神仙。吞下星星,心中還有無窮的貪念,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永遠都有遺憾,那就是神仙嗎?”
想不到魚兒還有這般見識,我汗顏。
“小兄弟啊,”我身邊的流水拍拍我的肩膀說,“你還記得嗎,二十多年前,你光著腳丫在這條河裏蹦?的時候,水是清亮的,魚是透明的,就連河底的砂石也是雪亮的,大家都很潔淨啊。人們吃水,擔一雙水桶來就成,整個河谷,每一粒砂子,沒有一絲一毫的污點,真的是一塵不染。可是現在,你往下看看,往下看看,淤積了一層厚厚的垃圾,那是一把插在我們心口的利刃。人啊,最大的本領莫過於圍追堵截,他們要改變我們,要讓我們永遠留在這兒,好在天可憐見,人的能力還不足以把壩築得比第九重天還高,我們水啊,總有可以出去的地方。這些年,我們如果不是靠每年夏季憤怒的咆哮和烈馬一般的瘋狂,這條美麗的幽谷只怕已是垃圾的天堂,我們也只能孱弱無力地在垃圾堆裏苟延殘喘。在那樣的時刻,你可能與藍天同在、與星辰共舞嗎?還可能有單純而快樂的魚蝦慰藉我們的心靈嗎?”
啊啊,來到這裏,我只顧仰望星空,只顧自我陶醉,竟沒有低下頭去瞧一瞧,河底,那是我們心的所在啊!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昔日潔淨明亮的砂石已不見蹤影,目光所及,全是跟煤炭一樣的黑色,甚至有廢棄的鋼筋張牙舞爪。到這一刻,我才真正領悟到水的博大胸懷,水憤怒,水咆哮,不過是要滌蕩一切污穢,還世間一片清白。人要改變自然,本來無可厚非,但是,能不能少製造一些垃圾啊?山川,河流,同樣需要愛,你們就不能分一點點愛給她們嗎?人啊,希望擁有一切,享受一切,為什麼就要把一切不合理的負擔拋給山川河流呢?如果不是因為水的包容與理解,這世界只怕早就惡臭熏天。
唉,人哪!我無語,只能這麼哀歎一聲。我慶倖自己終於化作流水,也為剛才對魚有那樣的想法而羞愧。上善若水,我希望世間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滴水,能清洗污穢而不會製造污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