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我上高中那年秋天去世的,現在算來已三十年了。奶奶是個性格開朗、辦事有主見的人,這在上世紀初出生的女人當中是很不多見的。
聽母親說,在奶奶 結婚那年夏天,麥收大忙,地多人少,忙不過來。奶奶要下地進場,爺爺不讓。因為當時農村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女人進場少打糧 。其實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大男子主義的虛榮心罷了。如果誰家的女人參與繁重的田間勞動,或者參與家庭管理,那是讓男人很丟面子的事。可奶奶不管這些,執意要參乎男人的事。當時爺爺說了一句在村中廣為流傳的名言:「要是黃鼠狼能駕轅子,還要那大騾子大馬幹啥?」奶奶反駁說:「花木蘭不是女人嗎,照樣能打仗。穆桂 英不是女人嗎?五十三歲照樣統領三軍。我就不信,女人進了場,麥子它會上天入地。」奶奶有理有據,說得爺爺無言以對,只好默認了奶奶的作為。奶奶收麥趕車,揚場放?,樣樣能行。後來我就想:幹那繁重的體力活,奶奶那三寸金蓮如何能站住腳?再後來,奶奶那趕著馬車揚鞭揮舞的瀟灑形象就定格在彩霞滿天的背景上,定格在我大腦的屏幕上。
在我最初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奶奶照看我的情景。那時我大約兩三歲吧,記得院子東面的池塘邊,是幾棵枝葉婆娑的大柳樹,院子裡種著幾棵榆樹,一棵棗樹,一棵石榴樹。夏天,石榴花旺旺地開著,猶如一團鮮艷的火焰。半下午,奶奶把軟床放在石榴樹地陰影裡,用半截磚支起一條腿。我躺在鋪有葦席的軟床上,奶奶邊用手輕輕地晃動軟床,邊哼著兒歌:
拉大鋸,扯大鋸,
姥姥家,唱大戲。
接閨女,帶女婿,
小寶寶,也要去。
搭上棚,掛上彩,
羊肉包子往上抬,
不吃不吃吃二百。
我仰面躺在床上,看著火焰般的石榴花,看著白鴿掠過樹梢的身影,看著樹梢之外佈滿彩霞的天空,慢慢地沉入夢鄉……
也許是常年參加體力勞動的緣故吧,奶奶的脊背駝了,但身體非常硬朗。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從來沒得過什麼病。七十多歲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聾,一口潔白的碎牙整整齊齊。奶奶走親串門很少讓人車接車送,總是拄著枴杖自己走。奶奶帶我走親戚,常去的是她的娘家,也就是我的太姥姥家。十來里的路程,她扭著三寸金蓮能一氣走下來。
奶奶穿衣服一般都是兩種顏色:一種是黑色,一種是紅色。「綠到四十紅到老」,她的棉襖裌襖都是紅色。每當她掀起黑色偏大襟外罩掏鑰匙掏錢的時候,就會露出一片耀眼的大紅。
甘羅十二為宰相,
周瑜七歲調領兵,
梁灝八十二歲中狀元。
有志不在年老少,
無志枉活一百年 。
從小看大,三生(歲)兒至老。
這些話是奶奶的口頭禪,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裡。它告誡我,人要有志氣,凡事一定要盡力去做,不能枉活一生。
七十三,八十四,是老年人的損頭年,一般人都忌諱,可奶奶不怕。七十三歲那年,奶奶逢人便說:「人活七十古來稀。現在都七十三了,值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也該走了。」沒想到這些話竟成了讖語。這年秋天,奶奶得了腦出血。我從學校趕到鄉醫院的時候,醫生已給奶奶輸上了氧氣和藥液。奶奶白髮蒼蒼,氣色紅潤,雙眼緊閉,昏迷不醒。我站在病床前輕聲啜泣,大姐說:「大聲叫奶奶,大聲叫奶奶!」彷彿是奶奶睡得太沉了,只有大聲呼喊才能把她喚醒似的。我淚流滿面,哽咽著大聲呼喊著:「奶奶,奶奶……」奶奶沒有在呼喊中醒來,三天後,她停止了呼吸,永遠的離開了我們。
師範畢業之後,想起和奶奶有關的一些往事,曾寫過一首小詩,現抄錄如下,算是對奶奶的紀念吧。
夕陽揮動手臂
把七彩的花瓣撒漫天空
餘暉舞弄輕紗
給鄉村染一層金色的夢
庭院的老柳枝葉婆娑
伴山雀鳴唱
嶙峋的土牆肌腱突起
關節叭叭作響
古樸的搖籃像一葉扁舟
輕輕蕩漾
千年的兒歌似村邊的溪水
汩汩流淌
幾隻白鴿掠過柳梢
拖一縷哨聲
兩葉翅膀是把剪刀
裁出 一幅鄉情 |